冬 天的市政广场上,布满了裹着大衣的人们。他们嘴里有节奏地吐出白色的蒸汽,随着股股气息起伏的,是震耳欲聋的呐喊:“I could speak English”(我能说英语)。词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群众话音未落,一个站在广场临时主席台上的演讲者开始了撕心裂肺的演说:“如果你不把功课学 好,你不去奋斗,你首先就对不起你的爸爸妈妈,你就是一个人渣。是不是?”台下爆发出兴奋的叫喊——“是!”。
这 个场景是导演张元在1999年拍摄的纪录片《疯狂英语》里的一小截片段,它令我至今难忘的原因在于我总能从中找出当年高考的影子。大考前夕,为动员考生, 校长、教导主任、学生代表当年都曾站在台上发表过狗血程度和下限远超李阳的演讲,“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提高一分,干掉千人”之类喊得震天响的口 号至今犹在耳畔。倏 然十几年过去,高考往事恰如男生宿舍的一床床脏被单随记忆东流去。但参考多年后,我自己的切身体会是,高考好像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过我们当中任何人的命 运。这些年中学老同学三两相聚之时,常发现日子过得滋润的似乎并非当年考取名校的同学;而那些考试方面不太上进的同学,倒是在电力局、银行以及诸多事业单 位寻到了不错的差事。 80 后这代人,从小八卦,同学里谁的爹是处长,谁的叔是局长,念书那会儿我们就打听得清清楚楚。多少年后再一对号入座,更不出所料:公务员的子女也当了公务 员,当年念书苦逼的孩子,现在生活依然苦逼。你说高考到底改变了谁的命呢?也不是没有。记得有一女同学,当年成绩不错,土得掉渣,后考取北京某大学。四年 本科,学无寸进,化妆穿衣经验值倒是暴涨。再后来嫁给一北京本地爷们,解决了户口工作。 谁 要今天再跟我眼前说高考改变命运,我一定跟谁急。生活的经验教育了我们,改变学生命运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户口本和家庭出身。但是,反过来一口咬定说高 考谁的命运都没能改变,我觉得这也属于罔顾事实。其实高考也切实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主要不是学生。每当昔日同窗小聚闲聊,打听当年的一些老师的近况 时,“高考改变命运”这句话就越来越像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发挥着普遍的作用。 十 三年前,我隔壁班有一班主任老师,上课原也平平,但他们班偏偏当届冒出一个本市文科状元。从此,有媒体采访、家长咨询、教学心得恳谈邀约不断。不出几年, 做上了教务主任、副校长,聊天间又听说,此师志不在此,将来大有跻身教育局从政的势头。这位老师的命运,是大大的被他学生的高考成绩改变了。而当年他班上 的那位状元,早已不知所踪,泯然众人。 再 比如,当年的英语、数学、理化老师若干,焚膏继晷地带出几届考分不错的高三学生后,身价大涨,据说如今仅靠补课费就远超普通白领收入。又趁着多年前校方集 资建房的福利,一倒一卖,赚了不小一笔。类似案例不胜枚举,总之一句话,高考说穿了毕竟是门产业,和李阳的《疯狂英语》一样,一路打鸡血折腾下来的最终目 的是要在经济上盈利。 众 所周知,我国九年义务教育到初中为止。高中以上,不在“义务”范畴之内,言下之意,即是完全交给“市场”操办。恰如李阳和他的疯狂英语,表面上看似理想丰 满、慷慨激昂,但本质上也是一桩市侩的买卖:现场演讲、教学带、课时费等等无一不可被换算为具体的金钱数额。高考何尝不是如此呢?但凡重点中学,基本上从 高二开始,学生们一直在被校方打理想的鸡血,但他们也从来没有一秒钟忘记跟你的父母收补课费和教材教辅费;校外卖“三勒浆”的经理会说服校方,隔三差五来 为同学们宣传服用高考补品的好处;各路专门负责补课的“名师”如牛鬼蛇神般纷纷涌现……真是好大一个高考江湖。 过去听人说,高考独木桥是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的通道,现在,情况好像比这复杂得多。高考这杯羹里的商业利益诉求似乎已经远远大过了这场全国性考试的教育意义。之前说的教师、补课以及高考周边产业的利益诉求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最大的收益方恐怕还是高中。 每一年夏天高考最终成绩单出炉,总是几家欢喜几家忧。考生的一本重点线百分比率、名校的百分比率、考取清华北大的人数、状元的人数——这些实打实的硬指标决定了学校的经济效益,决定了教师的绩效考核,决定了来年报考这所高中的人数。学生,在今天就意味着撬动经济的杠杆。 看 过一则报道说,大约十年前,高考状元和高分考生的分布比现在要分散。比如,河北省2004年的两名高考状元分别来自正定中学和石家庄一中,2005年分别 来自邯郸一中和石家庄二中。陕西2004年的两名状元分别来自西工大附中和镇安中学,2005年来自西安博迪学校和西工大附中。但近两年,各省份的高考状 元产地往往向当地几所名校集中,这些学校不仅能“批量”生产状元,而且这些学校还会囊括全省的高分考生。 这 样子的“市场化集中”并不奇怪。当年我曾就读的某市重点中学,基本上从高一入学联招考试开始,学校就会四处寻访高分考生,用奖学金、名师、优越的学习条件 来搜罗尖子生,必要时校长会亲自出面恳谈。有时候,不同的重点高中为了抢夺一位被同时相中的尖子生,还会发生冲突。大家深知,挖到一个高分考生,甚至比挖 到一个名师的意义更大。 那 些成绩优异的“明星”考生,确实不负众望,做高了校方的纸面业绩,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分数不够录取线的“议价生”主动掏钱求录取(稍知名的重点高中基本是 每人五至八万元起跳)。在很多地方的重点高中,生源分布似乎也存在一个“二八定律”:百分之二十的尖子学生贡献了考取名牌大学的人数,而百分之八十的“议 价生”则提供了学校绝大部分的经济来源。 曾 有媒体统计,仅高考教材教辅一项,全国就有约60至100亿的市场,要是再加上各种“协议包过、不过退款”的补习班以及“议价生”为考上名校交的天价学费 等等,人们为高考花费的金钱总量肯定是一个天文数字。高考,不仅拉动经济增长,更改变着这条产业链上每一个从业者的命运。 如 此庞大的考试产业链,已经不容许我们做“假如没有高考,世界会怎样”的设问。这实在是令人焦虑的问题。假如没有高考,高中各个科目的老师不就都失去工作 了,还有那些补课的、卖保健药的、卖教材教辅的、做高考志愿咨询的、高考酒店住宿的……这么一大帮人都面临待业下岗,想想也替社会感到不安。至于说高考到 底给学生带来了什么,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不讨人喜欢的问题。 据 说,广西桂北某学校高三复习班的墙上挂着横幅“进清华,与主席总理称兄道弟。入北大,同大家巨匠论道谈经”。我不知道这幅对子是不是有点自我调侃的意思, 但即使是调侃,也多少能反映出人们的潜意识,那就是毫无底线地崇尚功利、把高考的分数换算成赤裸的社会资本和权力。如此赤裸的鸡血、如此虚荣的心态,在一 个浮躁短视并且“不差钱”的年代,为高考的生意写下了最佳的市场宣传语。 (责任编辑:laiquli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