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亲繁殖成了中国大学最典型、最严重的结构性陋弊之一,而且愈演愈烈。大多数学校的负责人是本校毕业的,有的甚至从没有外校背景。有的家属子弟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做了博士,最后工作在这所学校。 学生方面,要走出熟悉的学校环境心中没底,担心从此上不来。本校能直接升学或者留校,由本科生上升为研究生或老师,还受到学校领导、老师的赏识,大大满足了虚荣心,回避了信心危机,还捡了个大便宜。有的学生上学期间成绩好,表现好,得到过各种殊荣,由此产生对环境的依恋,于是更倾向于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这个熟悉的环境。 导师方面,留自己培养的学生,考核稳便,可以优先选择最好的;自己的学生在手下老老实实干了几年活,有感情联系,靠得住,易把握,上手快,到时给个文凭就完了。很多导师(老板)自己没有创新意识,无非是按照传统的师徒关系,留个人作助手干些杂事而已。外来的毕业生不知底细,若是招来一个标新立异的人与自己对着干,岂不是自讨苦吃。 学校方面,由于各校都通过推荐、内定、优先录取等方式,截留各自看上的学生,公开渠道流通的生源质量下降,学校间互不信任,各自截留优秀学生,形成封闭圈子的恶性循环。有学生已经被外校同意按推荐方式录取,但所在学校拒绝向外推荐。 很多学生本想考外校,以获得新环境的挑战,却面临与所考学校的学生进行不公平竞争,命运完全无法把握,通常只有10-30%的把握,有的几乎是毫无希望的陪考。考本校却有80-90%的把握,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方式。 学界鼓吹的“学术伯乐”,在各种场合推荐自己弟子,提拔他们继承自己的位置,最后“让贤”于他们。但他们垄断对外交往,一切包办,而且对学生任何自作主张,任何独立行为,任何标新立异都本能地反感,生怕学生超过自己。 这种小农的传递方式,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代不如一代的学术退化。他们能够维护一个单位的学术阵营,却难以造就真正的学术进步。有的学者年轻时没有做过主人,媳妇终于熬成婆,可以教训人了,把学生当做工具,体味一番迟到的主人滋味。 留在导师身边,老师叫干啥就干啥,条件、机会是现成的,当教授、当博导、当领导、争项目,导师一句话的事。没有挑战就没有内在创造力,必然陷入平庸。同一导师门下,徒子徒孙共济一堂,能够造成显赫的学术阵营,但由于学术基因的单一化造成思维封闭,创造性大打折扣,有什么新思路也会马上被共同的套路抹平。一到全国、全世界去竞争,就傻了。 勇敢走出去或者不得不走出去的人,没有现成的机会,人生地不熟,在中国普遍存在的封闭式学术环境下,会遭到各种对于异己力量的排斥。但这种巨大的压抑也可能形成一种反作用,总有一些人身上被激发出主动探索的力量,他们争取难得的机会,从中锻炼自己的真正本领,开辟自己的发展道路。只有他们中间才能出现有作为的人。 从学术环境来说,任何单位的学科构成、教师风范、学习方式、生活方式、校园风尚上各有特点优势,也各有局限,长期处在这个天地里不出去,环境的局限就会成为自己的发展极限。近亲繁殖使本校各学科的文化基因越来越单一、古板、老化;只有不断引进外校新鲜血液,带来全新的力量,对每个人带来新的气息,新的挑战,才能保持学校的整体活力。 从个人成长来说,大学的四年青春正是走向成熟的关键时期。毕业时是正需要淬一把火的时候,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接受全新的挑战,防止单一模式下生活和思维过早定型,形成自以为是、目光短浅、心胸狭隘的早熟心态。 特别是目前中国学校还难以改变的教育方式主要是知识灌输,学习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任何悟性。如果毕业了还不能面对一种强有力的环境刺激,面对鲜活的思想文化或者现实生活,悟到一种思维方式,从而重新反省自己,建立自己的体系,那么所学的知识更加凝固,思维更加封闭、僵化,胸怀难以开阔,成为永远没有希望突破的桎梏。 一位著名数学家生前道出自己的遗憾耐人寻味,他曾把几个成绩最好的学生留在自己身边工作,把成绩次一些的学生推荐到外地工作。多年后,送出去的人中出了六个学部委员,而身边那些学生一个学部委员都没有。 学术退化、学术腐败的重要根源之一就是近亲繁殖。某校发现一位博士生的严重学术舞弊行为,校长表示坚决处理。可是当事人的导师私下说了句:这年头,谁屁股上又是干净的?!一句话居然使这一事件不了了之,可见这背后的黑幕之深。 西方学术传统正好相反,亚里斯多德针对自己的导师柏拉图说出“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名言。中世纪学术思想统一在共同的宗教范式内,这种共同信仰作为一种无条件的绝对原则,在相当长时期内成为精神专制、思想独裁的依据,成为迫害异教徒的借口。但是,神圣的内在信仰逐步转化为统一的理性原则。西方大学就是这一特殊背景下形成的学术共同体。 学术流派的形成需要建立在共同渊源之上的凝聚力,许多学派有些莫名其妙的师承关系。有人分析诺贝尔获奖者里,前期得奖者的同学、弟子得奖机会相对较多。但是,在单一的学术体系里近亲繁殖,只会导致学术活力的丧失。 大学有统一的规范,不同学者、学派间通常可以相互对话、交流,差异不仅不是鸿沟,反而构成统一体的内在发展动力。西方大学生毕业不能留校,但走出学校后作出了相当成就,可以回到母校工作,这就较好地实现了继承与发展的结合。 大学的学术活动不喜欢人云亦云,而喜欢差异、挑战,欢迎年轻人提出不成熟的、没有论证的、甚至荒诞的灵感,新的见解常常更能赢得人们的重视。高明的导师决不把自己观念强加给学生,他甚至根本不给他们讲授什么具体知识,而是指一个方向,最大程度地让他们自己独立探索,只有当学生有了自己的观点之后,才开始师生间的对话。 西方学术机构一般不留自己培养的学生,不仅作为共识,而且有相应的制度规定。美国大学不直接录用本校研究生为教师。在美国大学的社会学专业中,按名望排名列第一、第三、第十的系,教师中本校毕业生的比例则分别为0,2.7%,8.8%。即便是高材生也不能留校,至少不能直接留在本校,除非在其他单位工作或学习过。 (责任编辑:laiquliu) |